穿透苦难的一线光明

穿透苦难的一线光明

闽南自古向海而生,当地人为了生活和家业,主动或被迫背井离乡下南洋。道路阻隔,往来艰困,专为传送音信与钱物的行业应运而生。闽南一带方言称信为“批”,“侨批”即是由南洋寄回银信一体的信件。“批”从海上来,送“侨批”的人则俗称“水客”。19世纪后期,成立了许多专事“侨批”的机构“批局”。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厦门轮渡一带仍有一家兄弟5人专事“侨批”。在近代闽南民间社会,“侨批”的作用举足轻重。“侨批”是否通畅,影响一个家族的生存和生活,甚至能决定一个村落、一个区域的起落盛衰。由此,“侨批”成为记叙闽南社会发展史的文化符号与文化记忆。而对于当年外出打拼的与在家留守的普通百姓而言,“侨批”是音信、是生计、是动力、是希望,是穿透苦难的一线光明。

曾学文新作歌仔戏《侨批》由厦门歌仔戏研习中心创作演出,并入选国家艺术基金2019年度舞台艺术创作资助项目,讲述了“侨批”的前史和历史记载的“水客”黄日兴从“跑单帮”到成立“日兴批局”的历史过程,作为“侨批”创业史的缩影,具有传奇性和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曾学文还通过困在南洋深山矿场的劳工和守在永春贫困山村的父母妻儿,展开讲述艰难时世,底层百姓因为“侨批”而起落变迁的生活与情感以及与“侨批”相关的一段历史。以地方戏写地方题材,歌仔戏《侨批》在回望历史中寄寓文化情怀和时代精神,开掘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并打开百姓日常的情感世界,展现社会变迁中底层社会文明的力量。

《侨批》以华工群体的苦难生活开篇,他们劳作艰辛、生活困苦,却始终有着“男人为家下南洋,男人奉亲责任当。男人将泪化微笑,男儿拼命把家扛”的心气,又因音信与钱物难以寄回焦虑不安,养家糊口、孝老奉亲的心意一再落空,对亲人和情人的牵肠挂肚只能自咽苦水。“侨批”的出现,一扫阴霾。一封封“批”中,几句家常话浸透泪水、血水,几块银元沾满泥水、汗水。对于在家等候“侨批”的女人来说,“鸿雁传书”“鱼传尺素”“江头江尾长江水”过于虚幻与浪漫。“批”是日常文字,简朴明了,家长里短,却情义深沉,尤其是漂洋过海,在多灾多难和风险莫测的大海上颠簸数月才抵达,更是一字千金。展信一瞬,一个“安”字,让人泪流满面,心潮澎湃。薄纸一张,却是继续生活与守望的勇气来源,并能从中获取足够的慰藉,支撑起更深邃长久的寂寞,等待下一封“侨批”。“抬头望海水,君船何时开。相望眼泪滴,何时帆船归。”在戏中吟唱不尽的,是一个时代中一群留守女性的孤寂、坚韧与悲情,守望的日日夜夜构成一生。

歌仔戏的哭调哭腔直抵人心,似乎打开了历史的通道,唤起久远的那一群隔海守望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情绪和情感,彼此呼应回响。

曾学文擅写爱情,特别是特殊年代里普通人的爱情。相爱、起誓、隔绝、苦守一生一世,在他的笔下,展现出悲悯的情怀、柔软的内心和细腻、委婉、悲切的情感转折。

《侨批》中也有几段情爱纠葛的故事,似生活、生命的底色,均是因久无“批”至而导致的悲剧爱情和婚姻。阿祥与亚香是一对苦命夫妻。阿祥在矿山拼死赚钱,断臂致残,仍心意坚定,临死心心念念出洋时让亚香过上好日子的承诺。因阿祥出洋数年,杳无音信,为替夫尽孝,亚香借钱安葬去世的公婆,被逼改嫁茶商做妾。最终,阿祥魂归故里,与亚香互诉衷肠。《侨批》中,如意的父亲阿昆伯客死南洋,心愿难以实现,只能寄回出洋时妻子给的护身符,以表情意。虽简写一笔,却足见悲苦。或许是为了凸显“侨批”的意义,他们的命运与情感被推向不一般的境界,底层百姓普遍的生活际遇、情感模式与行为逻辑可知可感,又格外真切,感人肺腑。

这是两个苦难的群体,承受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压力,各自隐忍,各自无奈。对家和家里女人的诺言是男人的一针强心剂,矜持的爱支撑他们在与世隔绝、难见天日的封闭矿山里咬牙坚持。“茉莉开花白丝丝,妹等郎君到何时。”留守女人,贫寒无助,诺言更加百味杂陈,“一定能回来”和“万一回不来”在一念之间,有理由坚守,就有理由难以坚守,守得住和守不住一样备受煎熬。时时面对生存的困境、伦理的困境,或许只有足够坚韧才能承受这般历久经年、思念无边的折磨。

黄日兴的故事始于爱情,终于责任。在戏中,黄日兴是布袋戏艺人,粗通文墨,能代书代读,身体强健,胆大心坚,有当“水客”的潜质。但“水客”毕竟是高风险的职业,俗话说“有路莫行船”,何况是要往来海上长达数月。他起初甘于冒险送“批”,多半也是因为爱情的力量,他急切地要回乡与青梅竹马的如意团聚。历尽艰难,回到家乡,如意却已嫁做他人妇。黄日兴痛失所爱,懊恼愤懑,怨天怨地、怨自己怨如意。但是,出洋时心系爱情的诺言,回乡时已背负“侨批”的重任,为了兑现送“批”的诺言,已不容许他不顾一切地纠缠爱情。见到年轻的恋人招治与阿福因为“侨批”到而心意坚定,见到乡里乡亲因为“侨批”到而全村欢腾,“水客”的荣誉与责任,让黄日兴在历经失去爱情的无奈、痛苦后,走向振作、成熟和高尚,为了让“侨批”难至而导致的悲剧不重演,他将余生托付“侨批”事业。爱情的坚守是诺言,“侨批”的核心是信义。歌仔戏《侨批》让“批”与“爱”在希望与等候中共存。“侨批”事关百姓,是大义,爱情止于个体,是私情。爱情通往自我,“侨批”则牵系社会。戏起于“水客”拯救个体的爱情,终于“侨批”拯救群体的生活与未来,凄切的爱情因附着于沉重的“侨批”而显得非比寻常。

戏的结尾,意外船翻,银信入海。黄日兴不惜倾家荡产,决意按存单明细挨家照付,而乡村老少遵守行规拒收。黄日兴念“批”字字坚定,众人回“批”句句真情。这部戏在此起彼伏的话音中达到高潮。“侨批”路不易,或因所托非人,或因水路无常,其间定经历无数天灾人祸的考验。无数“水客”冒死来往、信守承诺,牺牲爱情、家庭甚至生命,奠定“侨批”的路线安全与信任基础,闽南民间社会的乡情血缘、道德伦理、契约精神以及熟人社会的横向信任支撑起“批”的运转。寄“批”与送“批”互守规则,共担风险,社会需求、职业道德、人格精神与民间情义多重叠加。由此,黄日兴从一名“水客”到成立“批局”便有一种宏大叙事的历史感。用信义来弥合社会管理与人际交往的罅隙,从这一角度来讲,歌仔戏《侨批》具有更为深远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