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扬州,扬州梦我

我梦扬州,扬州梦我

《史可法——不破之城》首演当天下午,我去了趟扬州史公祠,寂然立于史可法衣冠冢前,恍惚似见红雨翩跹,原来是红梅点点。

2015年李政成找到我,说要新创作个史可法的剧目,以纪念扬州建城2500周年。若不是之前与扬剧研究所有过《衣冠风流》的合作,兴许我会闪躲,只因史可法太难写。“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清人张尔荩撰的这副名联,至今高悬史公祠内,以诗性与哀情熨帖着先贤。今人谈及史可法,多赞颂他的忠贞、爱国、宁死不屈。题旨如此强烈、清晰,使我很担心创作难出新意。所幸,对扬州、对扬剧、对院团以及对李政成的信心,鼓舞了我接受挑战的勇气。

记得是在去上海的火车上,我与张弘老师谈及该剧,说我阅读了大量史料后,记忆最深的是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说的是左光斗受诬入狱,学生史可法潜入相见。左光斗不喜反怒,说:“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他摸起刑械,作势要打,史可法“噤不敢发声,趋而出”。这里,有忠臣志士的家国担当,有老师对学生深切的爱护与期望,也有“道”的传承——左光斗将他生命、人格的重量交付给他器重的年轻人。史可法呢,他接过这份重量,以同样无私无畏的坦荡姿态走下去,并在20年后,用他的死,回应了老师的嘱托。《左忠毅公逸事》是洞照我文本写作的光芒,将风尘斑驳处史可法的内心照得雪亮,在它的光照下,忠诚爱国不再是个简单概念,我感觉到了温度、搏动,感觉到了悲壮与悲壮之外的快慰。左光斗冤死了,那“道”仍在;史可法殉难了,那“道”还在。黄钟大吕,激荡高歌,这是连死亡也无法侵灭的价值,就像鲁迅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火车渐近上海,我也定下了剧名。上海不是素有“不夜之城”的美名么,那今番要写的扬州,便是一座“不破之城”。古往今来的“史可法”们,谁心中不怀抱着这样一座巍然屹立的“不破之城”?

剧中,崇祯身故,史可法驰援不及,是史实;清兵围城,诸镇、朝廷无兵来救,是史实;李遇春降清,是史实;南明宫廷选秀秦淮,是史实;李栖凤、高岐凤欲劫元帅降清未遂而去,是史实;多铎屡屡遣使劝降,是史实;史可法不肯决高邮之水,是史实;当然,清兵破城,史公殉难,更是史实。换言之,几乎每一块主戏,都有史可考,然而我想说的,却不是怎样以严谨的、考据的态度来创作新编历史剧。对历史材料的掌握很重要,可就创作而言,更重要的是戏,是在艺术虚构允许的范围内,为史料注入真实、灼热、饱满的情感,使之为戏、为情、为趣、为人物、为人格……服务。历史剧并不是借助戏剧的方式来讲述历史,甚至,在不穿帮的前提下,我想它并不需要为所有的历史细节负责,它更应关注的是那个历史人物,是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最大限度地完成对人的发掘、观照与雕塑。因此,序幕史可法驰援不及,写的是命运与志愿的对撞;诸镇、朝廷不救扬州,写的是绝境里的决意;李遇春劝降,写的是两种人格的交锋;南明选秀,写的是落差与荒诞感;高李二人的动摇与逃遁,是用面对死亡,人之常情的“胆怯”来反衬高贵的勇气;不肯决堤高邮,写的是仁爱、悲悯;而史可法之死,写的是对大道的坚持、坚守……以上种种,有个共同的指向:个体生命的维度——精神之广度、人格之高度。

敢于这样写,是因为有了之前《衣冠风流》的创作经验,我对剧种、院团、演员队伍及主要演员的表演风格,都较为熟悉。熟悉了《衣冠风流》里的郗超,我才能又为陈俊写了个《史可法——不破之城》里的李遇春;熟悉了前剧里的桓温,才能又为张卓南写了个多铎;熟悉了前剧里的王彪之,才能又为盛军写了个高岐凤……他们不但能胜任角色,更为之增光添彩。譬如陈俊,演郗超时他与李政成饰演的谢安、盛军饰演的王彪之有一出鼎足戏,作为主角的对立面,他演出了人物的锐气、机敏和狂傲,这令我相信亦期待,他绝不会将“降臣”李遇春处理成一个猥琐之徒。果然我们在舞台上,看到了李遇春的得意、笃定,他有他劝降的立场、理由与洒脱。再如张卓南之净行、盛军之丑行、孙爱民之旦行,都各得其妙。

扬州市扬剧研究所满台演员,行当齐全,舞台色彩丰富,唱念做打俱佳,所张扬的古典戏曲之美使人惊叹。第三折《宴敌》中,韩剑英导演给史可法、多铎两个角色设计了一系列身段造型,李政成有个单腿独立、上身后仰的动作,张卓南以弓步配合。排练场上,李政成对张卓南道:“扶住我!”有趣的是,他这个声音,我记忆深刻。演员之间的相互扶持,台前幕后的主创们与剧目、剧种的相互扶持,无不建立在了解与信任的基础上。有扶持,才有建设、有成就、有光彩。

当然,还要再说说李政成的光彩。《衣冠风流》里他演活了谢安的从容风度,也是从那时起,我成了扬剧的粉丝,始知这个活跃于维扬的地方剧种乃是曲牌体:梳妆台、大陆板、湘江浪、补缸、武城调、大开口……委婉时缠绵低回,慷慨时悲歌狂放,叙事时朴拙流畅,抒情时细腻柔和,有着不离其宗的千变万化。“扬剧王子”李政成则将扬剧男腔艺术推上了一个新高度。到了《史可法——不破之城》,提笔时我再三提醒自己,不但要写个史可法,更要写个扬剧的史可法,写个李政成的史可法。怎么写?怎么好看怎么写,怎么帅怎么写呗!这话看似随意,实则恰是给演员以充分的、合适的表演空间。才兼文武的史可法,正适合李政成之文武兼备,所以才有序幕里的提枪扬鞭扎靠,才有《明心》里的剑舞,才有《守城》里的大开打与洋洋洒洒的核心唱段。他的表演那样沉稳、明爽、收放自如、挥洒利落,四功五法的细致精准远远超过期许。譬如《宴敌》,这是全剧我最钟爱的一折:多铎入城劝降,史可法引他登楼四望,看尽扬州古今胜景,点破高邮湖事,约定来日决战。为什么这么写?一则,创作该剧的契机是扬州城庆,我想应在剧中予扬州这座千古名城以一定篇幅的展示,叫看戏之人坐在剧场便像到了扬州,心向往之;二则,在本剧紧促的、压力巨大的战争环境中,我希望张弛有度,能在节奏感上产生点变化;三则,我想安排个更能展示史可法亦是李政成儒雅一面的特定场景,也给表演艺术与戏曲审美留下点空间。平心而论,写作时我没想到能有这样美好的舞台效果,而演出使我感受到简直陌生的震撼:扬州多么美,四面八方,目之所及,步步行来,都踏着中国古典文化的脉动,唐宋风流,依稀若存;史可法多么美、多么潇洒、可亲可爱可敬!这个行走在生死线上、看破生死,对扬州、对文明文化、对万众生命满怀尊重、留恋与爱的儒将,便是我们心中的史可法。忽然间我极感激李政成拿到剧本初稿时打给我的电话:“帮我把《宴敌》里唱扬州美景的两段改为‘板桥道情’的曲牌格式吧。”

“两段‘道情’吗?”我问。

“对,两段、两种旋律的‘道情’。”他说。

这才有了:“映春晖,觑城南,拱画桥,似虹霓。玉人箫声传凄凄。桥头燕子衔新泥,桥上杨柳拂烟雨,桥下兰舟行徐徐。河桥畔红袖招聚,唤少年白马停蹄。”有了:“妙园林,数淮左,真风流,在城西,山光云影两相宜。鉴真讲经大明寺,泠泠松风颂阿弥,叮咚泉响伴黄鹂。吟花月文章太守,欧永叔堂与山齐。”唔,好听极了。

艺术好似镜子,照见内心,照见世界,内心投向世界,而世界,又温存地呼应着每个人的心。哪个戏,不是我们的人生?哪个戏中人,不是我们自己?不禁想起郑板桥《满江红·思家》里的头一句:“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