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的田汉与湘剧

抗战时期的田汉与湘剧

1942年8月18日,田汉给他老友熊佛西一封信中,深情地说他“与湘剧有着深厚的因缘”。

这深厚的因缘要从他儿时说起。田汉生长于长沙县东乡,这里不仅是湘剧、皮影戏(亦唱湘剧)流行的地方,且不少湘剧名角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著名唱工老生陈绍益、二净罗元德、皮影戏能手向福生等还是田汉家的表亲。田汉对戏剧从小就有很深的爱好。每逢年节和喜庆之日,他祖父就带他到附近一带看庙台大戏(即湘剧)。这种大戏有时是城里来的班子尤其是真人庙,那时城里的名老生陈绍益演的《铁冠图》、罗元德演的《五台会兄》等戏给田汉这五六岁的孩子以非常的惊异与羡慕。回家后若问他今天看了些什么戏,他能说出戏的情节来。有时还把衣角展动模仿舞台上演员的动作。田汉在整个少年时期,深深受着湘剧艺术的熏陶。

1937年七七事变,全民抗战爆发,次年,田汉奉周恩来同志电召赴汉,参加国共合作的军事委员会第三厅工作,担任第六处处长,负责战时艺术宣传。同年秋,他和洪深、田洪等奉命率领三厅工作队到长沙,在他的领导下,相继成立了七个湘剧抗敌宣传队。从这时起到1942年在桂林组织中兴湘剧团止,前后长达5年。这是田汉发动湘剧艺人从事抗日救亡的5年,也是他进一步熟悉、研究湘剧艺术,并和艺人亲密合作改革湘剧的5年。

田汉从抗战大局出发,指出要争取抗战胜利,必须动员广大军民,而广大军民最熟悉的艺术形式便是旧剧,因而改革旧剧使之适合当前需要成为迫切之课题。“而目前实在是改革旧剧最好的机会。”他的这些论述,具有鲜明的戏曲改革思想,并身体力行。他以湘剧为自己的实验战场,从“戏”和“人”两个方面,将他的戏剧主张付诸实践。

首先将湘剧艺人组织起来,相继成立七个湘剧抗敌宣传队,排演他创作的《江汉渔歌》、《土桥之战》、《双忠记》、《武松》、《新会缘桥》,以及欧阳予倩的《梁红玉》等新编历史故事剧。这些剧目歌颂了中国人民反抗侵略的爱国主义精神,或是表现了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但新编历史故事剧创作周期长,远不能适应形势的需要,为此他率先示范,将湘剧传统折子戏《抢伞》改编为《旅伴》,注入了明代抗倭的内容。这鼓舞着一些有文化的湘剧艺人纷纷拿起笔来,改编传统剧目,配合抗战宣传。如名紫脸罗裕庭改编的《讨学钱》,注入抗战救亡的内容,起到了鼓舞人心的作用。田汉对于艺人们的创作,“虽然细处还有许多待商量之处,但大体上可以看出他们的才智和忠义之气,这应该是湘剧绝大的夸耀。”热情的鼓励之外,还具体帮助修改,并在他主编的《戏剧春秋》创刊号上发表。这是湘剧艺人第一次在刊物上发表作品。

《江汉渔歌》、《梁红玉》这类新剧目的排演,促进了表演艺术的革新创造。田汉在桂林,亲自为中兴湘剧团导演他的新作《武松》,亲自讲解剧本的思想内容与主要人物的个性特征。在具体排练时,这位演过话剧的剧作家,强调演员对角色的“体验”与“表现”的结合,如对武松的扮演者吴绍芝的每一行动,他启发式地提问:你在做什么,怎么做,为什么这样做?吴绍芝是湘剧小生泰斗,一位很有灵气的演员,一经点拨便心领神会,且能举一反三。

田汉特别重视音乐唱腔的改革。《武松·酒楼》一场,当武松向何九叔、郓哥了解他兄长武大郎的死因之后,有“听罢了我哥哥屈死的缘故”的中心唱段,他向设计唱腔的琴师彭菊生、鼓师吴润生提出要求:一是要准确表现武松此时的悲愤情感;第二,因是弹腔,改革不能“平剧化”(即京剧),要保持湘剧的特点。他参与多次研究,确定为“南路慢三眼”的板式基调,由扮演者吴绍芝进行多次试唱,对节奏、旋律、韵味等,都作了精心的艺术处理,演出时收到极好的艺术效果。另一剧作《新会缘桥》则为高腔,“为给每段唱词系上适当的曲牌,也曾花了不少的时间,和绍芝的长公子润生君斟酌每一字句,直到唱起来大致妥帖为止。”为了一部戏乃至一个唱段斟酌每一字句,田汉投入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既是因为一个剧种的主要标志是音乐,一部戏情感的抒发更离不开唱,更是因为田汉认为,“要改革它必须理解它,研究它,以至自由驱使它,不如是就不能把握它的技术,也就无法加以改革。”这就是田汉的“戏改”精神。

《武松》与《新会缘桥》经过尝试性的改革后,相继在桂林上演,让湘剧这一古老剧种,释放出一种新的精神,让旧的舞台呈现出新的风貌,因而反响热烈,每出戏连演五场,这在当时是难得的。

湘剧改革,人的思想和文化素质的提高至关重要。田汉认为在抗战形势下,必须着重提高艺人的爱国主义思想和民族气节,克服戏班旧的习气。1939年2月,于长沙开办了“歌剧演员战时训练班”(当时新文化人认为戏曲就是歌剧),大多为湘剧演员,由田汉领导,教员有戏剧家龚啸岚,音乐家任光、张曙等。田汉作了《戏剧与抗战》、《剧人的职责》等报告,并带头参加军事训练。中共八路军驻湘办事处主任徐特立应他的学生田汉之邀,到该班发表演说。他有针对性地指出:“中国必须团结抗战,团结就是力量,大敌当前如果不团结抗日,就会亡国、当亡国奴。”经过为期三个月的半军事化训练,演员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每整队出外工作,市民对此新文化军容无不惊异。

田汉对湘剧艺人中存在的行帮习气、精神空虚、自由散漫、个人英雄主义、自暴自弃等弱点、缺点,特别是抽大烟、打牌赌博等恶习,不时提出批评。1940年5月,田汉奉调赴渝,他给各抗宣队写了一封言词恳切、语重心长的信:“……戏剧负有移风易俗之责任。况吾平、湘各剧队以抗敌宣传为号召,若有失德,更不可恕。”最后尖锐指出:“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为坠落之始……”各抗宣队以“田处长手谕”名义,抄写贴于后台,以示警醒。

田汉做人的思想工作,办训练班、正面批评等举措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他对在旧社会被侮辱、被损害的艺人人格的尊重。他用一颗真诚的爱心,去融化“大文豪”与“下九流”之间的隔膜,使之融为一体。因此他赢得了湘剧(何止湘剧)艺人的信任、尊重,艺人们将他引为知己。湘剧小生泰斗吴绍芝在1930年代初就是湘戏班争相延聘的名角,在长沙“跑场子”时,有专人为其侍奉生活。由于他身材适中,面如冠玉,台上有如玉树临风,台下风流倜傥,受到当时不少高官门第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追捧,生活相当散漫,并染上了烟癖。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成为抗宣四队的领队和中兴湘剧团的团长,一个接一个地排演抗战戏剧,创造出阮复成、史可法、瞿式耜、武松等一系列爱国、除暴英雄形象。《武松》剧中有“叹人生处处是景阳冈,白日街头有虎狼”的台词,当时的广西省政府主席黄旭初要求田汉删去。田汉以这是宋朝的故事,予以抵制。当局发出通牒:如不按黄主席指示办,将封闭剧院,勒令停演。田汉提前进入戏房“镇台”,在武松上场之前,他以信赖、鼓励的神情叮嘱吴绍芝照原词演!吴绍芝上场后没有胆怯,他忠于作者,一字不改地演完全剧,且演得更加富有感情和艺术光彩。吴绍芝这位地方戏艺人,甘冒政治风险、忠实于作者的精神,实是难能可贵。他的人生转变深受田汉人格魅力的影响,是田汉的启迪激发了他满腔的爱国热情,是田汉“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为坠落之始”的振聋发聩的批评使他猛醒,毅然戒掉大烟,断绝一切风流韵事,全身心投入抗战戏剧大业。

在排演《新会缘桥》时,中兴湘剧团能上台的只有11名演员,剧中丫环春香一角无人扮演。田汉平日注意到12岁的彭俐侬是个唱戏的好苗子,便找她父亲彭菊生说:“让俐侬正式学戏吧。”这提议触动了这位名琴师的隐痛。他操琴20多年,过着受侮辱、被损害的生活,因此暗自下定决心,即使累死自己,也不让儿女们学唱戏。田汉理解他的心情,和他促膝谈心:“菊生,唱戏有什么不好?宣传抗日救国,唤起民众……我这个写戏的,不也是有人看不起吗?让他们看不起吧,可我们自己不要看不起自己啊!”“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这句话说动了彭菊生,终于同意让女儿学戏。新中国成立后,彭俐侬成为“湖南的梅兰芳”,不能不归功于田汉这位伯乐。田汉对艺人没有文化的苦楚深表同情,极为关切。他耐心地给大家剖析剧情,阐明思想,解释词义,直至教读生字;多次要求大家学习文化。他不止一次地谈道,要把地方戏曲艺人的文化知识提高到新文艺工作者的水平,才能加速旧剧的改革。田汉在桂林这几年生活很清苦,桂林《大公报》有篇文章写道:“田汉的笔尖挑不起一家八口的重担。”可是他关心艺人的生活却胜过关心自己八口之家。一天,家里断粮,他去文化出版社领取稿费,接着去看中兴湘剧团的艺人们——他们连稀饭也喝不上了。田汉二话没说,将所领稿费全都交给团长吴绍芝,嘱他快去买米,却把家里等米下锅的事忘了,只好到隔壁长沙人开的米店去赊购。

1948年6月初,田汉奉党的指示去华北解放区。行前偕夫人安娥,自沪返湘安顿他老母的生活。6月10日,湘剧、皮影艺人400多人在高井街湘春园戏院举行欢迎会。由原湘剧抗敌宣传队领队黄元和,向田汉诉说10多位湘剧名艺人在抗战中的惨烈牺牲,特别是罗裕庭骂敌身亡,吴绍芝贫病交加致死,还有名丑胡普林拒绝给日寇带路,被铁铲捅死田边,坤伶黄福莲在逃难途中遇日寇欲施强暴,她奋力挣脱,投江自尽……田汉听着听着不禁泪下如雨,即席赋《怀吴绍芝、罗裕庭》七绝一首。诗曰:“梨园同有寸心丹,百战罗吴数二难。歌舞何须唱消歇,精忠今已照人间。”

田汉对湘剧艺人在抗日战争中,为了国家尊严、民族气节作出的巨大牺牲,情感不能自已,长夜难眠,又挥笔作五言长诗《湘剧感事》,再次赞扬“百战罗吴”的爱国主义精神,抒发了诗人对湘剧艺人深厚的情谊。这首诗长达64句,以“故人不可见,泪下忽如雨”作结,足见他与湘剧艺人情感之深;也是他“与湘剧有着深厚的因缘”最真实的诠释。

周恩来同志在抗战中说过:“田汉同志在社会上是三教九流、五湖四海,无不交往。他关心老艺人,善于团结老艺人,使他们接近党,为党工作,这是他的一个长处。”这是党对田汉的正确评价。他为党和人民的戏剧事业坚忍不拔、呕心沥血的精神,他与广大戏剧艺人的血肉联系,以及深入群众的工作作风,都是值得我们后人学习的。